慎用“六味地黃丸”
前陣子有位網(wǎng)友引薦了一位大師關(guān)于“六味地黃丸”的推介，我著實為她的網(wǎng)友們捏了一把汗，六味地黃丸并不如大師所說的老小咸宜天天能服用。本來對于大師們，胡涂醫(yī)不喜歡過多去評說，畢竟中醫(yī)的復(fù)興，有賴各路大師去傳播。但不是真通醫(yī)道的人一旦“被大師”，難免會“不知醫(yī)道強說醫(yī)”，不懂“道”的人強行說道，最后難免變成胡說八道，不客氣地說，大師關(guān)于六味地黃丸的說法就是胡說八道！這兩天收到太多紙條詢問這個六味地黃丸，有人甚至問胡涂醫(yī)可否用這個藥來“補腎壯陽”，真是讓我哭笑不得。不得已，專門寫篇文章說一說。
一句話：六味地黃丸，一定要慎用！
我們先來看看六味地黃丸是怎么整出來的。
在說這個問題之前，得先介紹一位了不起的中醫(yī)先賢——錢乙先生。
據(jù)《宋史》記載，錢老爺子出生古傳中醫(yī)世家，可惜他的父親大人太愛美酒和旅游，在他三歲的時候便“東之海上不反”，出東海旅游一去不復(fù)返（估計是去了日本，害人的國家�。�)。他的母親早逝，他的姑姑“哀而收養(yǎng)之”，并傳他家傳絕學(xué)，等他長大成人，告知他的家世，錢乙先生哭得死去活來，前后八九次外出尋找父親，經(jīng)過三十年，終于找回這位“嗜酒喜游”的老父。讀《宋史·錢乙傳》，讓人感慨萬千！——原文摘錄：“⋯⋯乙方三歲，母前死，姑
嫁呂氏，哀而收養(yǎng)之，長誨之醫(yī)，乃告以家世。即泣，請往跡尋，凡八九反。積數(shù)歲，遂迎父以歸，時已三十年矣。⋯⋯”
——哎，可見醫(yī)家歷代不缺貪玩的人啊，好在他有一位好姑姑好姑丈！
錢乙先生從小精進好學(xué)，認真鉆研醫(yī)經(jīng)，尤其是家傳《內(nèi)經(jīng)》和《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對于再奇異的藥物，他都能將該藥物從“出生本末”到“物色、名貌差別”信手拈來，讓人嘆服�？梢娝先思沂堑霉艂髦嗅t(yī)真?zhèn)鞯�，叩問醫(yī)經(jīng)萬卷，不但能知其然，而且知其所以然，對藥物自然更是清楚明白沒有不“通”的！他自己身上也常帶三分病，據(jù)《宋史》記載，錢老爺子生病的時候，總喜歡用“意念”來治療（“乙本有羸疾，每自以意治之”)，這是典型的道醫(yī)特征——“人體自身有大藥，全憑心意用功夫”，哪里需要用什么草藥！他老人家活到八十二歲，借用佛教的話來說，是能夠“預(yù)知時至”，知道何時要走，所以臨往生前，喊來親戚朋友話別，換好衣服，瀟灑而去（“召親戚訣別，易衣待盡，遂卒，年八十二”)�？梢娎蠣斪拥膬�(nèi)證功夫是相當不凡的。
可能因為從小沒爹沒娘，錢先生特別關(guān)心小孩子的病痛，數(shù)十年如一日，專研啞科（古代對兒科的稱呼，因為幼兒.html" target="_blank" >嬰幼兒無法說清楚病痛)。說起古代的兒科，還要扯到又一本據(jù)說“失傳”了的醫(yī)書——胡涂醫(yī)不相信天下有那么多“失傳”！按照《史記》的說法，神醫(yī)扁鵲應(yīng)是第一位兒科醫(yī)生，他曾“為小兒醫(yī)”。東漢的大醫(yī)衛(wèi)汛，據(jù)說是神醫(yī)的后代傳人，寫了一部醫(yī)家秘傳經(jīng)典叫《顱囟經(jīng)》，這就是據(jù)說失傳了的醫(yī)書，但是到了宋代，錢老爺子卻拜讀了這本書，至于這本經(jīng)書是如何得來的，史書語焉不詳，有人說是當時的人假借古代巫師所作的《顱囟經(jīng)》，但是如果是假的，以錢老爺子“專一為業(yè)，垂四十年”的認真嚴謹治學(xué)精神，不可能看不出來！如果按照金庸古龍們的思路，他的父親大人可能不是真的“嗜酒喜游”，而是以此為借口，外出尋找這本《顱囟經(jīng)》去了：)我們且不去管他家為何有這本“失傳”了的《顱囟經(jīng)》，總之，錢老爺子對這本書反復(fù)研究，“以身證之”，終于功夫大成，活人無數(shù)，《四庫全書·目錄提要》對此大有溢美之詞，說錢乙先生在宣和年間用古代巫師方氏傳下的《顱囪經(jīng)》上的方法治好了很多小孩子，名聲特牛（“乙在宣和間以巫方氏顱囪經(jīng)治小兒，甚著于時”)。最牛的治療案例是給宋神宗的孩子治病，老爺子信手抓一把黃土就把皇子的�。ǔ轱L)治好了，這不是我瞎忽悠，《宋史》上白紙黑字寫的（“皇子病瘛疭，乙進黃土湯而愈。神宗召問黃土所以愈疾狀⋯⋯帝悅，擢太醫(yī)丞，賜金紫�！�)。什么是真正的中醫(yī)？這才是真正的中醫(yī)！《四庫全書》稱錢乙先生為“幼科之鼻祖，后人得其緒論，往往有回生之功”！
我們說六味地黃丸，為什么說到錢老爺子身上去呢？因為六味地黃丸便是這位兒科祖師爺用來治療小孩子發(fā)育遲緩的藥！大家明白了胡涂醫(yī)為啥要忽悠這段宋史了吧？——小兒臟腑柔弱，成而未全，全而未壯，況且小兒是純陽之體，成人渾身陰渣，六味地黃丸哪是人人都能長期服用的？大師真是“無知者無畏”啊！
錢老爺子在《小兒藥證直訣》里清清楚楚地寫著，這個六味地黃丸是用來治療小孩子“腎怯失音，囪門不合，神不足，目中白睛多”的方子。什么叫“腎怯失音”呢？古人管“腎怯失音”又叫“病后瘖”，一般中醫(yī)人士的理解就是生過病后“失聲”、聲音突然嘶啞，《小兒藥證直訣》提到小孩子生病吐瀉及大病后，雖然有聲音，但不能說話，雖然不能說話，但是還能咽得下藥，這不算真正的“失音”，而是因為“腎怯”，腎陰之氣接不上腎陽，所以才用這個方子里的藥來補腎（“病吐瀉及大病后，雖有聲而不能言，又能咽藥，此非失音，為腎怯不能上接于陽故也，當補腎”)。事實上，這里所說的“補腎”，跟“補腎壯陽”八桿子打不著！按照古傳中醫(yī)的說法，“失音”其實指的是“失陰”——這是醫(yī)家大秘密！具體癥狀就是諸如聲音嘶啞喉嚨冒煙口干舌燥，手足心煩熱腰酸膝軟頭暈?zāi)垦＃杏X腦袋空空耳朵轟鳴。如果一個人（且別說成年人)沒有這些癥狀，能天天服用這個藥嗎？大師的推介令真懂醫(yī)道的人為他汗顏！他們名聲越大，危害也越大。胡涂醫(yī)希望有志學(xué)中醫(yī)的朋友們盡量別聽大師們忽悠，盡管忽悠是大師的本職工作：)
當然，六味地黃丸也不是錢老爺子原創(chuàng)，這個方子是從張仲景夫子的八味腎氣丸化裁而來的。仲景夫子最初用這個八味丸來治什么病呢？據(jù)《金匱要略·卷上·血痹虛癆病脈并治第六》的說法，是用來治療“虛癆腰痛，小腹拘急，小便不利者”，而《金匱要略·卷下·婦人雜病脈證并治第二十二》則說它可以用來治療“婦人病，飲食如故，煩熱不得臥，而反倚息者”，婦女這種飲食如常，煩熱不得臥的毛病，仲景夫子認為“但利小便則愈”，把小便調(diào)好了，就可以治好。
后來錢乙老爺子便把這個八味丸的方子減裁成六味，除了用來治療上述“失陰”，還用來治療小兒先天不足，發(fā)育遲緩（所謂“五遲”——語遲、立遲、行遲、發(fā)遲、齒遲)。很多庸醫(yī)于是以為，連小孩子都能吃的藥，大人更能吃，這真是讓商家歡呼雀躍讓行家哭笑不得！試想現(xiàn)在的成年人尤其是比較有錢的中老年人，哪有小孩子從未泄漏的腎陽正氣？如果真要像大師建議的每日一服，那是嫌命長！
仲景夫子的八味丸是哪八味呢？
“干地黃八兩， 薯蕷四兩， 山茱萸四兩， 澤瀉三兩， 茯苓三兩，牡丹皮三兩，桂枝一兩，附子（炮)一兩”
很明顯，這個方子里，君藥是“干地黃”，其余皆是佐藥。古代的干地黃就是今天的生地黃（古代的生地黃則是指新鮮挖出來的地黃)，生地黃歸入腎經(jīng)，山茱萸主心下泄氣，寒熱溫中，歸肝入腎，茯苓，牡丹皮也都是入腎之藥，附子是浮中帶沉無所不至通諸經(jīng)的引用藥，有內(nèi)證體驗的人會覺察到這個藥走而不守，而桂枝正好反過來，守而不走，在這個方子里，桂枝是用來補下焦相火不足，增強膀胱氣化，以利小便，同時起到對應(yīng)附子的走而不守。茯苓主伐腎邪，澤瀉是泄腎之藥，同時起到接引桂附兩藥入右腎（即命門，參閱我前面的文章《中醫(yī)掃盲——“腎”vs “精”》)的作用。醫(yī)圣用方，深合陰平陽秘之至理精契生克制化之妙諦，令人嘆為觀止！醫(yī)圣的這個八味丸，陰中求陽，大師們不懂行，以為這是一個補腎壯陽藥（商家自然也會這樣“宣傳”)，其實這個八味丸從其“歷史出身”看，壓根兒不是用來補腎壯陽的嘛！不客氣地說，這個八味丸，對于現(xiàn)代人中那些真正陽氣虛弱的人，簡直全無效果！而錢老爺子呢，則干脆把桂附這兩味大熱強陽之藥裁去，大有筆削春秋的氣概。雖然只去掉了兩味藥，但整個方子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不可不察！錢老爺子以熟地黃代替干地黃。熟地黃、山茱萸、山藥“三補”為主，滋養(yǎng)肝、腎、脾，以茯苓、丹皮、澤瀉“三泄”為佐。如此三補三泄，滋陰潛陽，但其功在滋陰，對兒童和有“婦人病”的患者頗為有效。現(xiàn)代的中老年男人，一個個脾胃負擔“超重”，大量的人還是如古人所說的“痰濕”體質(zhì)，如果再接受大師建議，每天服用這個六味地黃丸，會增加脾胃負擔，尤其是那些體型偏胖，腎陽虧損，腰膝酸冷，喜暖畏寒的人，更是萬萬不可接受大師建議去服用六味地黃丸，否則必定導(dǎo)致脾胃滯礙，脾受濕困，別的疾病，哪怕是表癥，會被服用成里癥！六味地黃丸總體來說，雖然有補有泄，以補為主，但是現(xiàn)在大藥廠制作的這個地黃，已經(jīng)不可能像古人那樣通過九蒸九泡了，它是個偏陰寒的藥，亂服六味地黃丸的人，會輕松浪漫地把“表癥”服成“里癥”，偷雞不成蝕把米！胡涂醫(yī)在幾個月前的文章《醫(yī)家秘傳，人體有個糾正頸椎、腰椎毛病的開關(guān)》里也提到的。
那么什么人適合服用這個商家熱賣的六味地黃丸呢？
還是先說一個原則：沒病不要亂吃藥，“是藥三分毒”這句話沒有騙人。藥物多少都有毒性，人服藥，可以說是通過藥物的毒性來糾正人體真氣運行的偏失，僅此而已！與其依賴藥物，不如養(yǎng)好正氣，正身內(nèi)省，恬淡需無，真氣從之，精神內(nèi)收。舍此，皆是舍本逐末！
一般來說，手腳心煩熱（注意這個詞——“煩熱”，仲景夫子說的婦人病)，口燥咽干，夢遺早泄，潮熱盜汗的人，可以服用這個六味地黃丸，但癥狀消失時就應(yīng)該停藥。許多庸醫(yī)都照著書本來給病人開這個藥，但是誰會按照書上所寫來生病�。克跃退隳阌羞@些癥狀，還是盡量別照書亂服藥，是為至要。
當然，也有不少人長期服用六味地黃丸，而“自我感覺”良好的，其中也不乏中醫(yī)、中藥行業(yè)里的人。如果不是真正對癥下藥，我倒要勸他們別拿自己的五臟六腑開玩笑——長年吸煙的人多半也是“自我感覺”良好呢。
再次提醒：六味地黃丸，一定要慎用！——尤其是那些脾腎陽氣兩虛，肝火過旺的同志們，千萬別服用這個藥！
補充說一下，歷代很多人不敢相信錢老爺子能夠一把黃土治好皇子的抽風，那是因為他們沒有得真?zhèn)�！對于真正得醫(yī)道真?zhèn)鞯娜藖碚f，就像胡涂醫(yī)在《醫(yī)家秘傳——道醫(yī)的鐵指標》里說的：診治疾病，談笑用兵，懂得以“無”為“有”。就像圣人說的，“常無，欲以觀其妙”�！@里的“無”，有多重意思，可以簡單理解為“無藥”，若非要他們下藥，都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盡量不用草藥。實在非用藥不可，他們也隨方就圓，不落窠臼，自然而然，甚至可以“信手抓來一把草就能治病”。信手抓把黃土就能治病，并不是什么天方夜譚的事兒，只是沒有得真?zhèn)鞯拇髱煟退惆阉诺近S土高坡上去也沒用：)歷來人們都認為錢老爺子用的就是仲景夫子在《金匱要略》里提到的黃土湯方子，但仲景夫子的方子是用來治療由于中焦脾胃虛寒所引起的大便出血。而且那個黃土是中藥“灶心土”（現(xiàn)在這東西很難找了)。當然，錢老爺子肯定是非常熟悉醫(yī)圣方略的人，他無疑熟知醫(yī)圣的那個“黃土湯”，但從“神宗召問黃土所以愈疾狀”這句話來看，皇帝也很好奇，想知道為什么普普通通的一把黃土竟然也能夠治�。ǘ绎@然是原來宮中太醫(yī)們治不好的病)，胡涂醫(yī)偏向于認為，錢老爺子用的就是一把普通的黃土，要不皇帝也不用如此好奇，還被寫進正史中，而且從錢老爺子回答宋神宗的話，也可以看出他的確是用了一把黃土：“我用的是五行生克制化的原理，因為土能克水，黃土下肚子，補充了脾胃的“土”，肝木的氣機得以平衡，所以體內(nèi)的風就不亂抽了�！保ā端问贰ゅX乙傳》：“以土勝水，木得其平，則風自止”)此其一。其二，對于有道醫(yī)“能力”（而不是“知識”)的人來說，很多治病的方法本來就可以簡單到讓人覺得“這可能嗎”的程度，用一把黃土來治病也沒啥奇怪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