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學大師唐君毅、徐復觀、牟宗三之后“新儒家”的主要代表之一杜維明。
祖籍廣東南海,1940年生于云南省昆明市,1961年畢業(yè)于臺灣東海大學。后獲得哈fo—燕京獎學金赴美留學,在哈fo大學相繼取得碩士、博士學位。曾先后任教于普林斯頓大學、柏克萊加州大學,1981年始任教哈fo大學直至退休。曾擔任哈fo大學宗教研究委員會主席、東亞語言和文明系系主任。1988年獲選美國人文社會科學院院士。1996年至2008年擔任哈fo燕京學社社長,是出任該職位的首位華裔。杜維明研究主題為儒家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轉化,被稱為當代“新儒家”的代表人物。在眾多西方重要國際會議上,發(fā)表“文化中國”、“文明對話”、“多種文明核心價值”等學術觀點。
今年4月,杜維明所在的哈fo大學為慶祝他70歲生日,專門舉辦了“華夏世界的展望”學術研討會。如今,他已從哈fo大學退休,出任
北京大學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長。
圖/文 羊城晚報特約記者 陳競
學術丑聞在西方不會演化為公共事件
“現(xiàn)在國內學術界內耗太厲害,使得很多精力被耗費”
記者:近年來中國文化界出現(xiàn)不少在社會上引起強烈關注的“打假”事件,比如目前仍在發(fā)展中、尚未定論的“汪暉抄襲事件”和“朱學勤抄襲事件”。您怎么看待這種現(xiàn)象?
杜維明:你提到的具體事件,因為我了解得很片面,基本沒有發(fā)言權。而且我覺得可能也不信,因為這牽涉的不僅是學術界內部,還有互聯(lián)網(wǎng)、媒體等各個不同的領域,在國外這種情況很少,學術問題都是在學界內部討論的,因為比較專業(yè),基本不會演化為公共事件。
但對于人文學科的抄襲等問題,我相信都存在。我們對人文學的理解和關注太欠缺,學術氛圍非常緊張,采用量化標準,每個人都有非常大的壓力。即使是一個博士生,如果沒有地方發(fā)表論文,學位就無法得到,這樣,各種不同的雜志勢必成為大家爭取的對象,也就造成了腐化的可能。人文學的發(fā)展是要給予足夠的空間的。
如果要使學術界能夠有所改變,能夠逐漸把不健康的現(xiàn)象清除,就要把它放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置于更寬廣的學術環(huán)境里。有時候,被批判的學者反而是學術界比較有影響的學者,我記得以前有個例子,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王銘銘抄襲事件,這件事我認為多多少少是個悲劇,因為據(jù)我了解,王銘銘在他所在的領域是非常突出的。這其中是否有政治等非學術的因素糾纏在內?我們怎么把不同的問題分開?當然要把它分得很清楚非常困難。
事實上,我最關心的問題是,我們學術研究方向,不同的學派,不同關注點之間健康的交流和互動,現(xiàn)在不存在了。我們的公共領域沒有開發(fā)好。1985年我在北大上過關于儒家哲學的課,那時候不同觀點的學者可以在同一個空間辯論,大家有很多交集,這種情況在紐約、康橋、巴黎等其他世界各地都是最普遍的情況,F(xiàn)在國內學術界內耗太厲害,使得很多精力被耗費。這種情況要改變,就是要能夠形成一個在公共領域中互相討論、辯論的氛圍,觀點不同不會影響友情,不會關系政治迫害。但在大的氛圍里,這個任務還很艱巨。我還是希望能向這個方向努力。
記者:國內不少專家認為,建立獨立的學風調查機制刻不容緩,也有媒體刊發(fā)評論,“愿汪暉事件和朱學勤事件共啟學術轉機”。您如何看待目前國內高校存在的學風監(jiān)管體制的薄弱問題?
杜維明:至于如何建立獨立學風調查機制,其實還是涉及學術界公共性的問題。有一定的公共性,獨立調查機制的獨立性才能保證,假如公共性沒有建立,即使有獨立調查機制,它起到的積極作用會很小。
人文學科與理科的學術評價體系不同,理科有量化的指標,有客觀評價機制,容易掌握規(guī)律。人文學科在寫作、出版及社會認可度上都有難度。要達成它的公共性,有更大的困難,但是,公共性,或者叫相對獨立的評判是可以建立的。比如,哈fo大學政治哲學領域的教授羅斯,十年沒有出書,他還被升為教授,而且是非常有名的教授,因為他的同事認為,即使一篇演講或是一篇評論,羅斯都達到了最高學術水準。公共性,就是大家建立一種通過討論、辯論達成的共識,甚至是重疊的共識,我認為這是有可能的,F(xiàn)在國內的評價機制需要擴大,要有更多人的參與,一個機制不應該完全是一個學;蛞粋集團。在國外,學術問題是學界內部的事情。如果政治化,下一步就非常難走。
“我們的人均所得,也就是一般人的生活,其實還排在世界140位以下”
大國崛起不能光考慮經(jīng)濟政治
記者:有人用“盛世”形容當今中國。近年來,中國在國際社會的地位日益提高,尤其是金融危機之后,中國作為大國的地位取得世界的公認。在這樣的背景下,文化中國建設面臨怎樣的問題?
杜維明:中國現(xiàn)在在世界上所占比重非常大。就經(jīng)濟本身來看,不僅超過日本,而且這段時間能夠跟美國相比,可是,我們的人均所得,也就是一般人的生活,其實還排在世界140位以下。我們的資源非常豐厚,但是因為平均分配太差,所以一般老百姓生活非常艱苦,這種不公平應該有所改變。
所謂的大國崛起、盛世,必定對國際社群進行重組,但是在重組過程中,只靠經(jīng)濟力量、政治力量,絕對不夠,還要靠文化力量。文化不是軟實力,因為軟實力常常是從公關、宣傳、廣告層面來談的。我們有足夠的資源,可以用各種不同方法打造我們的品牌,但是背后不能沒有核心價值做支撐。以前我就說過,文化中國資源積累不厚。另外我們應該開發(fā)的領域,除了政治、經(jīng)濟領域外,還應該有文學、藝術及各種民間宗教傳統(tǒng)價值領域。我們有足夠的經(jīng)濟力量可以做到。
現(xiàn)在需要改變的不僅是行為,還要改變態(tài)度。中國的現(xiàn)代化歷來是一種“學習”文明,如果各種不同的對話能形成一種所謂的“對話”文明。學習的目的不僅是為了增加知識、汲取智慧,同樣也要注重人的素質發(fā)展本身。特別對下一代的教育,我不希望用非常狹隘的職業(yè)觀念來塑造,讓他們一定要出國,一定要到美國最好的大學,這個觀念可以理解,但是太狹隘,我們要對每個人的全面發(fā)展給以足夠的關懷。以前有種調查,關于第一流大學的學生,對知識、智慧、權力和金錢所占比重的排列,在很多西方的大學,把智慧和知識置于權力和金錢之上。假如我們沒有這種理解,以權力、金錢、智慧、知識這種序列,就很有問題。我們年輕人的素質或者視野需要提高。
被異化的精神信仰
“重建中國人的精神信仰,應該是不同領域知識分子的共同責任,然而,現(xiàn)在所有這些都徹底商業(yè)化了”
記者:近年來,中國學界一直在擔憂“人文精神、價值信仰的缺失”,并呼吁重建中國人的精神信仰。對此您怎么看?
杜維明:我們除了積累經(jīng)濟資本以外,還要有社會資本。除了科學技術能力以外,還要有文化的能力。除了物質條件以外,還要有精神價值。我們不能對自己的傳統(tǒng)文化進行無情無理的批判,我常常說以前我們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糟粕的糟粕與西方文化中精華的精華相比,這當然會使我們的自信心完全喪失。現(xiàn)在應該進行平等互惠的對話,這是一種關于核心價值的文明對話。除理性外,應該也發(fā)展一種慈悲和同情;除權利外,還有責任;除了自由,還有平等、公正;除了個人尊嚴,還有社會的整合、和諧。這些都是豐富的傳統(tǒng)資源。開發(fā)傳統(tǒng)資源的內在價值,就是可以使我們的身心挺立,使我們與他人進行互惠交談時可以有所“本”,也就是有的人所說的主體性。
重建中國人的精神信仰,應該是知識分子,特別在各個不同領域的精英,比如政府、學界、媒體、企業(yè)、宗教等,共同的責任。然而,現(xiàn)在所有這些都徹底商業(yè)化、市場化、物質化,從一個領域本身發(fā)不出重要的精神力量。學術界不能,媒體不能,甚至宗教也不能。我覺得最難過的是宗教的市場化,這是一個民族的悲劇。
“一起負面事件,比如一罐毒奶粉,就可以毀壞整個中國形象”
中國幾千年的歷史
如何落實在當代世界?
記者:正如您所說,在這樣一個強勢的氛圍中,大家也在憂慮,不光是對未來經(jīng)濟層面、政治層面的發(fā)展,還有社會心理層面:這個擁有幾千年文明的民族要復興,她所需要塑造的文化認同是什么?
杜維明:首先要使傳統(tǒng)的核心價值“仁義禮智信”化為我們的內在價值,而不是通過外來宣傳獲得;再次,要有寬廣的至少是全球性的視野,這一方面是個人修養(yǎng)問題,另一方面是人與社會如何整合、人與自然如何維持和諧的問題。中國傳統(tǒng)里有畏天、敬天、祀天的傳統(tǒng)。如果我們不囿于狹隘的人類中心主義,視野寬廣,基本的核心價值是能夠內化的。再者,也能夠使我們不僅向西方學習,向現(xiàn)代化學習,也要向其他民族學習;我們不僅要向過去學習,還要建立未來的記憶。建立未來記憶是我們現(xiàn)在的任務,我們希望傳給下一代以及他們的下一代的是什么。我們是一個源遠流長的民族,同時是一個自
鴉片戰(zhàn)爭以來,特別是“五四”以來飛速發(fā)展的民族,
健忘的民族,由于各種原因,歷史受到不同程度的扭曲。幾千年的歷史如何落實在現(xiàn)在的世界,是非常嚴峻的考驗。
我們正處在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付出的代價非常深刻,比如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破壞、社群的解體,再加上嚴重的貧富不均。還有一個很嚴峻的問題是市場經(jīng)濟使我們的社會成了市場社會,我們的精神世界不存在了。道德理想比如誠信,已成了稀有價值。在儒家傳統(tǒng)中,誠信問題最重要。如果沒有誠信,經(jīng)濟再發(fā)展,社會再安定,也不夠。
一起負面事件就可以毀壞整個中國形象,尤其是一罐毒奶粉,不能原諒。
來源:羊城晚報
-----------說得真好!重塑中國,任重道遠,匹夫有責!
-----------南都周刊記者_ 洪鵠 發(fā)自香港 實習生 朱江燕 攝影_孫炯
著名儒學思想家。1940年生于云南昆明,9歲舉家赴臺,1961年畢業(yè)于臺灣東海大學,后在哈fo大學獲碩士博士學位。先后任教于普林斯頓大學、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曾任哈fo東亞系主任,1996年至2008年,出任哈fo燕京學社社長。2010年,任北京大學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長。
“這之后我決定只做一件事。既然決定辦高研院,就回國去一門心思把它辦好!倍啪S明風塵仆仆,闊別大陸數(shù)十年,如今以七十高齡,回國主持北京大學高等人文研究院,希望為中國開辟新的人文領土。
杜維明數(shù)不清32年來他來過大陸多少次了。
“1978年,是我9歲離開大陸后第一次回來。當時我參加的是美國科學院組織的一個海洋代表團,他們希望有個對中國文化比較了解的人隨團去,我就自告奮勇來了。”坐在飛機上,杜維明的興奮之情溢于言表。他主動要求身旁的美國同事跟他換位置,“靠窗的給我坐吧,讓我好好看看神州大地!”
今年4月,哈fo的同事為杜維明開生日會兼告別會。70歲的杜維明即將從哈fo退休,遠赴北京任新成立的北大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長。老友王德威打趣地告誡杜先生:“小心被harmonized(和諧)!”
老友們普遍對杜維明的赴任表示擔憂。留在哈fo,繼續(xù)教課、寫書,這條路平順筆直,杜維明也已一路欣然走過。而離開會碰見太多的未知數(shù)!耙呀(jīng)七十了,這不是和自己過不去?”
“如果您受不了北京的沙塵暴,新英格蘭的暴風雪,那么伯克利的大門永遠為您敞開。”杜維明曾經(jīng)的學生,現(xiàn)任伯克利東亞所所長的葉文心寫信來說。
五六年前,杜維明擔任哈fo燕京學社社長的后期,逐漸有了和北大創(chuàng)造一份“共業(yè)”的念頭。由美國鋁業(yè)大王馬丁·霍爾捐贈的哈fo燕京學社成立80多年以來,在東西方文化交流中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杜維明在想,能不能再建一個類似的跨文化交流中心?
2008年,杜維明申請的高等人文研究院本來已亟待成立,具體的辦學方式杜維明“還在摸索”,哈fo方面希望他能留任,提出和北大“一半一半”——讓杜維明半年在北大、半年回哈fo。杜維明也有點猶豫,畢竟他的家人朋友都在這里。年底,他突然查出了腫瘤。醫(yī)生認為是很嚴重的癌,大家的預期都很壞。然后開刀,很大的手術,化驗結果是良性。杜維明深深覺得,這條命是撿回來的。
“這之后我決定只做一件事。既然決定辦高研院,就回國去一門心思把它辦好!
在今年香港書展位于會展中心面海的會議室里,杜維明坐在記者面前,語氣沉著穩(wěn)健。70歲的杜維明風塵仆仆,比想象中年輕,且仍然高大、挺拔。9月28日是孔子的誕辰,北京大學高等人文研究院選擇在這一天正式掛牌成立。
這一次,杜維明知道他會在大陸呆很久。
對話杜維明
辦高等研究院,是為了保持人文傳統(tǒng)
高等研究院的四大目標
南都周刊:是什么讓您想創(chuàng)造一份“共業(yè)”,讓哈fo和北大密切合作?
杜維明:中美兩國現(xiàn)在的交流不少,但主要還是在商業(yè)、軍事領域,真正意義上的文明對話很欠缺。嚴格來說,哈fo至今都很封閉。它對印度的研究、對伊斯蘭的研究多少年來幾乎沒有,都是這幾年剛剛開始。而哈fo對中國的理解也很狹窄,很長時間里它都只能在香港獲得所謂的“難民經(jīng)驗”,剩下來的就是大陸官方的聲音,完全缺乏個體的、普遍的了解。這樣的情況1978年之后開始慢慢改變,但是真的很慢。
北大呢?我覺得北大應該有創(chuàng)意。清華率先重建了國學研究院,北大給人的感覺是一直扎實地做基本工作。幾年前我和北大校長許智宏先生聊,他搞生化研究的,吳志攀副校長也在,他是法學出身,他們都認同人文學科的重要性,說這是北大的傳統(tǒng)不能丟,問我能不能多來上上課。我就提出了辦高等人文研究院的想法,希望能在人文這一塊開拓出新的領域。
南都周刊:高等研究院和一般的研究機構有什么不同,它的主要特征和理念是什么?
杜維明:高等研究院這個模式最初發(fā)源于19世紀的德國,20世紀在美國盛行。最有名的就是普林斯頓的Advanced Institue,其中最有名的是它的物理,愛因斯坦他們都是那里的。它目的不在教書,提倡做高端學術研究,直接說來就是不斷開拓新的學術領域。
南都周刊:能否具體講一下您打算開拓怎樣的新領域?
杜維明:我現(xiàn)在有四個議題。第一是“文化中國”,包括大陸、臺灣、香港、新加坡以及各個海外華人社群,主要是想探索“文化認同”這個理念。
另一個重要議題是“文明對話”。不同文明之間的對話以往就是東西方之間,中國和北美,中國和西歐,當然這一塊會繼續(xù)對話下去,以前我們總習慣拿自家文化的短處和西方文明的精華去比,這不公平,F(xiàn)在我希望看到——西方經(jīng)過啟蒙發(fā)展出來的核心價值和中國傳統(tǒng)儒家核心價值,能不能進行平等對話?除了東西方之間,我還希望能開展中國和拉美、中國和伊斯蘭的對話。在哈fo的時候,我們曾經(jīng)舉辦過一次印度和中國之間的對話,從哲學角度討論知識社會和精神性的感知。中印自上世紀60年代邊界沖突以來,還沒有過真正的文化交流,現(xiàn)在這個對話將會繼續(xù)下去。
第三個議題是從中國文化的角度對西方啟蒙運動進行反思。最后一個是21世紀儒家、儒學的創(chuàng)新。
南都周刊:儒學將是高等人文研究院研究的基礎嗎?還是說只是其中一個話題或者方向?
杜維明:不是。儒學不是一個基礎,儒學只是在面對問題時的一個選擇。
南都周刊:高等研究院的模式似乎正在國內興起。
杜維明:五年前我剛提出要辦高等人文研究院時,大陸還沒有一個大學有自己的高研院。如今幾年時間過去,已有一批高研院飛快地成立了。今年年后我開始頻繁地來北大,就這六個月的時間,北大就成立了好幾所。其中最大的要數(shù)漢學基地,北大拿出幾千萬做的一個漢學研究中心,由袁行霈先生牽頭,希望能把國外資深的漢學家請過來,更要讓北大培養(yǎng)出自己的年輕漢學家。還有湯一介先生任院長的儒學研究院,以及宗教文化研究院等等。
之前北大也有各種“中心”超過兩百個。有人開玩笑說,北大一個教授就是一個中心。但那些基本是虛體,不給你經(jīng)費,也沒有房子,你要成立就成立,成立了就自生自滅吧,F(xiàn)在高研院不一樣。我們有目標,有北大給撥的經(jīng)費,雖然不是很多,但是有些彈性的。
南都周刊:除了北大撥款,高研院的經(jīng)費您考慮接收個人捐贈嗎?
杜維明:當然(笑)。我現(xiàn)在的工作就是到處在化緣,這是之前我在哈fo從來沒做過的事,是個大挑戰(zhàn)。
南都周刊:之前您所在的燕京學社,除了霍爾先生捐贈的初始基金,它每年的經(jīng)費是怎么運作的?
杜維明:我在燕京完全沒有籌款的經(jīng)驗,也沒有籌款的必要。燕京的經(jīng)費是靠投資,我們把資金擺到哈fo,讓哈fo來幫我們投資,但這筆投資是我們的,完全獨立于哈fo。我們有一個燕京學社九人董事會,其中三個人代表哈fo校方,三個代表以前的燕京大學,三個是我們的公共知識分子。哈fo燕京學社本身的基金已經(jīng)超過一億兩千萬美元,每年撥給你用4%,就是500萬到600萬美金,足夠用。
南都周刊:這樣的模式在大陸有嗎?
杜維明:完全沒有。
如果對大陸無知,那我就在邊緣
南都周刊:說說您1978年第一次來大陸的經(jīng)歷吧,那一次大陸給您什么印象?
杜維明:我記得那是九月,正趕上中秋,我們還去了錢塘江觀潮,太壯觀了。那次來我非常激動,大家從廣州上船,我高興得喝了很多茅臺。結果一出港我就暈得一塌糊涂,一生沒那么痛苦過。ㄐ)。
在北京我碰到了余英時,他是我博士論文的三個審核人之一,另外兩位是史華慈和楊聯(lián)陞。我和余先生是一種師友之間的關系,能在北京碰面,特別高興。他和張光直一起來的,屬于另一個代表團,那時候剛開放嘛,大家都急著來大陸看看。我跟他們一起去了北大、北京圖書館,看了剛出土的馬王堆,一路上非常愉快。那是余英時(1949年后)第一次來大陸,也是最后一次。
南都周刊:您說您那趟來之前曾經(jīng)想過——如果大陸真的是無知的,那么不管您做什么研究,在香港、臺灣、美國或歐洲,您都覺得您是孤獨的。
杜維明:是邊緣的。當時北京歷史學會剛剛成立,第一次開會,我作了個報告,講《鄭和下西洋的歷史意義》,我還提到了馬克斯·韋伯。我說,我們不但要知道那個馬克思,還要知道這個馬克斯。在北師大的禮堂,臺下坐滿了人。歷史學家何茲全老先生告訴我,還有一千多號人呢,在外面用擴音喇叭聽。
后來我在北師大做了一年訪問學習,他們的歷史系非常強,白壽彝啊,劉家和啊,很多1949年以前的老教授。1949年后是沒有教授的,四十歲和我差不多年紀的都是講師,一個月拿36塊錢工資。我那時候在伯克利已經(jīng)評上教授,年薪4萬美金,雖然在美國也不算多。
我聽了趙光賢先生一學期的課,就講《尚書》,他是清朝乾嘉學派的,考據(jù)為主,也有很深刻的人文關懷。趙先生很想見梁漱溟一面,得知我和梁漱溟有過往來后很高興,后來安排大家見了。我們還一起去了
山東大學,他們有份很重要的刊物叫《文史哲》!段氖氛堋返娜丝吹轿覀兙驼f,哎呀,北師大的,這次敢歡迎你們來了。為什么呢?因為“文革”時北師大歷史系的造反派跑到山東把孔子的墓都砸了。
南都周刊:上世紀80年代海外以成中英、劉述先和您為代表的新儒家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第三期,當時國內對儒學的研究情況如何?
杜維明:1985年有個基金資助我到北大來作一年研究,北大找我上課,說你能不能講一下海外研究中國的情況。我說這個我不講,要講我就講儒家哲學。他們很驚訝地問我:儒家還有哲學嗎?后來有人告訴我,在你之前也有一個人講過儒家哲學:梁漱溟,1923年講的。
從1923年到1985年,沒有人講過儒家哲學。講到儒家如果不是批林批孔,最多也就是歷史文獻。大家對儒家的態(tài)度是痛恨、申訴,可能有很小很小一部分人有一點好奇。但你說想要同情的了解,沒有。
南都周刊:您在哈foThe Sanders禮堂講儒學曾引起轟動,一堂課有六七百人來聽。在1985年的北大講儒學的反響呢?中國學生和美國學生對儒學的態(tài)度有什么不同?
杜維明:對儒學的疑惑是普遍的,誰讓黑格爾說《論語》就是一片道德說教嘛,至于孔子,是“一根哲學的神經(jīng)都沒有”。但中國學生還有個問題,因為熟——即使他是反孔的,熟了以后多半掉以輕心,《論語》么老早就會背了,孟子是唯心主義,朱熹是客觀唯心論,王陽明是主觀唯心論,這么簡單地一標簽,就很容易把這些當糟粕。西方人對這些一無所知,反而好奇,反而恭敬,得以“同情地了解”。
我在大陸講完去香港見了幾位老師,我告訴牟宗三先生:大陸對儒學的興趣不能說沒有,我們將來在大陸應該是可以好好作研究的。他看了我一眼說,哎,你簡直是荒唐。我又問唐君毅先生,他是非常想回國的,花果飄零、靈根再植啊,但他也覺得可能性很小。徐復觀先生和我特別熟,說話也比較直截了當,他說:維明啊,我以前只當你是樂觀主義者,沒想到你根本就是個幼稚的人!居然想跑到大陸講儒學。
儒學是哲學傳統(tǒng),是一套倫理
南都周刊:時間證明,并非是您樂觀過頭。
杜維明:這也是個很漫長的過程了。其實我在上世紀80年代的時候已經(jīng)完全不質疑儒學院在中國有一個發(fā)展的前景,雖然談“反孔”還是很多,但中國文化的深層價值和儒家的傳統(tǒng)太密切了。我在心里問,一個是儒學在中國大陸的發(fā)展前景,一個是會不會有一個相對獨立的知識群體在大陸出現(xiàn),這兩個問題我的答案都是肯定的。但上世紀80年代末期出現(xiàn)了低潮,當時自由主義思潮非常厲害,提出中國要離開這片黃色的土地,走向海洋文明。從自由主義的立場來看,儒家封建的積習糟粕和專制、威權的結合,是中國走進現(xiàn)代文明的最大障礙。這個時候肯定沒有辦法再講儒家了。
南都周刊:所以您中間五年沒有回到大陸。1994年您回來是因為要接任燕京學社?
杜維明:是一個原因,1994年他們已經(jīng)跟我說要做下屆燕京社長,那就必須要和大陸溝通了。但1994年我回來其實是因為一個很有趣的契機。上世紀80年代我在山東認識了一位叫王軒的先生,是位工人,對儒家特別有興趣。他是孟子老家鄒城人,二十多年來他努力把孟廟里被農民拿走的磚磚瓦瓦,拿去砌豬圈鎮(zhèn)房梁的,一塊一塊找回來,有的他是買回來的。那時候孔子碑都砸成幾千塊了,孟子的廟更是一片凋零。1994年,王軒寫信到美國,告訴我他們鄒縣要開個孟子的研討大會,這在中國是第一次啊。我當時什么都沒考慮就飛回來了,從北京一路坐黑車到鄒縣,到的時候是清晨五點,縣里的人看到我來很高興,直接安排我作八點的第一個講座(笑)。
南都周刊:當時參加這個會議的都是什么人,學術界的還是民間的?
杜維明:有政府官員,學術界的話應該就是曲阜師范學院這樣的,有沒有山東大學都很難說。都是當?shù)氐,外面來的人除了我大概沒有。但這是一個很好的開始啊。
南都周刊:上世紀90年代末期的《讀書》上,自由主義和新左派的論爭占很大篇幅,相比之下新儒學當時在大陸算是受到冷遇的。
杜維明:不要說熱了,基本沒有,“五四”把孔子糟蹋到底了,而對孟子的研究一直都很少。儒學在國內被重新重視起來是21世紀的事。
南都周刊:和您這些年的宣講有很大關系。
杜維明:這對我是個誤解。說我是儒學的宣傳者、信徒,希望擴大它的影響力,這對我來說是不能接受的。儒學不是我的信仰,信仰不允許懷疑。我在臺灣東海大學學習儒學的時候批判精神就很強。1962年去美國念書前,我想過,我去哈fo是要尋找真理的,你知道哈fo的校訓就是真理二字。如果我在美國接觸到了更有力量的知識和思想而它們跟儒家傳統(tǒng)背道而馳——我是會選擇真理的。
我現(xiàn)在也這么想。所以上次湯一介先生說我,杜維明教授他宣揚儒學最有影響力,他應該是在贊美我,但在我看來這是一種批判了。我本該做的是哲學分析啊。
南都周刊:這種誤讀可能和您寫過的一本小冊子《儒教》有關,讀者以為你是把儒學當做宗教來研究的。
杜維明:那本書是一位印度學者想編一套世界宗教入門,我是用英文寫的,清華大學哲學系的彭國祥教授把這篇長文翻譯為《儒家之道》,我覺得是確切的。后來上海古籍要把這套書一起出,請了社科院的陳靜教授翻譯,為了統(tǒng)一就譯作《儒教》了。
當然作為一個儒學研究者,多多少少你是要認同這個傳統(tǒng)的。然而儒學和基督教不同,儒家傳統(tǒng)里沒有任何的教條,孔子也好,五倫也好,仁義禮智信都是可以拿出來質疑可以辯論的。我認為儒學是哲學傳統(tǒng),是一套倫理,它有很多值得探討的資源,它也有它的精神性和宗教性。如果你把儒家只當做一套凡俗的倫理:人際關系、甚至是搞人際關系,不了解儒家身后的“天地萬物合為一體”的精神關懷,那你不能了解儒家。
現(xiàn)在國內學術界內耗太厲害
南都周刊:您在美國呆久了,對中國高校繁瑣冗余的行政程序還適應嗎?
杜維明:我有一位朋友,是很好的教育家,他說,一所大學成功不成功看什么?不是看教授,不是看學生,而是看governmance(行政),行政運轉不靈,這個學校就沒有前途。在哈fo如果我想借一萬塊錢,早上申請,下午就可以到手。在中國我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
中國高校的行政管理現(xiàn)狀確實很差,但我是個樂觀的人。以前在北京機場過關時,出入境手續(xù)麻煩到不可想象,現(xiàn)在幾年時間過去,北京海關效率之高已可達到世界前十名。我希望高校行政效率的改變也能這么快。
當然還有一個問題,中國潛規(guī)則太多?繚撘(guī)則,可以讓有些人效率非常之高,同時讓另一些人完全沒效率。這個問題比行政系統(tǒng)本身沒效率更嚴重。
南都周刊:今年上半年的“汪暉抄襲”事件至今尚無定論。上個月國內63位學者聯(lián)合要求清華、中科院調查此事,兩機構至今沒有回應。在美國學術界,這樣的情況會被怎么處理?
杜維明:具體這件事我沒有發(fā)言權。在國內,這件事從學術界內部,蔓延到互聯(lián)網(wǎng)、媒體等不同領域,美國很少有這樣的情況,學術問題都是學術界內部討論的,因為比較專業(yè),所以基本不會演化為公共事件。
事實上我最關心的問題是我們不同學派、不同觀點之間到底能不能健康地互動交流?1985年我在北大講儒家哲學課,不同“派系”、不同觀點的學者可以在同一個空間熱烈辯論,大家有很多交集。這種情況現(xiàn)在不存在了,現(xiàn)在國內學術界內耗太厲害,很多精力被耗費,要改變的是這種情況。必須形成一個在公共領域中互相討論乃至辯論的氛圍,觀點不同不會影響友情,不會變成政治迫害,現(xiàn)在這個任務還很艱巨。
來源:南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