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哲學中，所謂“圣賢”，不僅給后人留下了他們的思想，還有他們的風神、氣象和風韻。中國哲學強調(diào)，有一等之胸襟，方有一等之思想。這些圣哲們的胸襟氣象足以映照清流，風范百世。今天我們汲取傳統(tǒng)哲學的精華，如果能咀嚼到其背后所隱藏的哲人的胸襟氣度，或許有利于我們更好地把握其思想的精髓。這篇文章從三個角度談?wù)勎覍λ^“圣賢氣象”的體會。
患所以立
孔子說：“不患無位，患所以立�！辈慌履銢]有取得一定的位置，重要的是你拿什么去自立。人來到這世界，就是“立”的過程——在茫茫天涯路上鑄造自我形象。一個自立的人，是一個獨立意義的生命，他不能脫離世界的秩序，但卻可以以自己獨立的意義作用這秩序，在與秩序的協(xié)調(diào)中，創(chuàng)造新生命。
在儒家看來，人憑什么自立，當然需要知識，再就是德行，更重要的還有生命的境界。儒家哲學中的自我，可以分成四個層次，即欲望我、知識我、德行我和宇宙我。人的生命是不斷超越的過程，知識是自立必不可少的基礎(chǔ)，德行是將自我匯入群體的關(guān)鍵，是超越欲望我的重要力量。但儒家強調(diào)，要將自身的小宇宙裝點成靈光綽綽的世界，還必須有宏闊的境界和氣象。境界與知識、德行有關(guān)，但又不同。境界可以說是人生命的徽章，是顯現(xiàn)一個生命體特點的關(guān)鍵性因素。知識，主要與能力有關(guān)；德行，主要與人品操守有關(guān)，而境界則是一個生命體的光源，它將一個小宇宙微弱的光芒匯入大宇宙無限的光芒中，如孟子所說的“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易傳》所說的“剛健篤實，輝光乃新”。知識有多寡，德行有高低，人的境界也因人而異，一個具有大境界、大氣象的人，必由知識我、德行我超越而進入宇宙我之中，那是一個優(yōu)游的生命。
孔子說他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所謂三十而立，是說三十歲左右的時候，獨立人世，獨立擔當，開始了“自立”。但如何“立”，如何立而不傾，如何樹立一種恒久的生命風標，則是一生的功課。有知識的“不惑”追求，更有“知天命”、“耳順”、“從心所欲”等洞察生命奧秘的體驗過程，超越欲望我，從知識我、德行我一步步融入宇宙我的從容博大的境界之中。
立，是一種“信心”的確立。“信心”是人的生命尊嚴，一種不可動搖的類乎宗教的情感，一種對自我生命的嘉賞。孔子非常欣賞《周易》中的兩句話：“不恒其德，或承之羞”——不能恒久地守持自己的信心，或許會因此蒙受恥辱。在孔子看來，自立是一種選擇。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道不遠人，但大道自在，人如果無弘道之心愿，則與道失之交臂。在先賢的人格境界中，生命就是一種不斷向上提升的過程，道心惟微，人心惟危。人的自立，不是立于一地，就能保有此功，如果不能時時保持自警向上之心，生命就會墜落，人所自立的根基就會崩塌。生命不是向上，就是墜落。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就像fo學所說的，人來到這個世界，必然有所染，或凈染，或污染，人在世界上，如同與一種不明的力量在拔河。生命必須保持警醒的力量�？鬃诱f：“君子上達，小人下達�！毕蛏险叱剑蛳抡邏嬄�。人的自立的功夫，就是一種心靈維持術(shù)。人應(yīng)自覺地提升生命境界，培養(yǎng)內(nèi)在超越的欲望，見賢思齊，見不善如探湯，就是自覺的上達。
《易傳》認為，人是天地的兒子，人立于天地之間，必以生生不已的創(chuàng)造，才能“德配宇宙”。在儒家看來，世界不是我認識的對象，而是與我相互交融、彼攝互蕩的生命，我在這生命統(tǒng)一體中獲得力量�！疤煨薪。右宰詮姴幌ⅰ�，天以健動不已為德，而人必以自強不息應(yīng)之，人惟有如此，方能成其為人，二者隱藏著一種邏輯關(guān)系。
中國哲學的這種超越精神、自尊氣象是中國文化發(fā)展的不竭源泉。唐代禪宗高僧神秀，作為北宗禪的代表人物，南宗禪的一些后學出于宗派之見，常常予以貶低。其實，在神秀的身上也有一種放曠高蹈的自尊境界。神秀臨死前，給他的弟子留下了三個字：“屈、曲、直”。這三個字，可以說是對人存在狀況的哲學思考。人如果不獨立思考，就只能重復(fù)別人的路程，這樣，就只有屈服的命，這是“屈”。第二是“曲”，一個獨立的思想者一生都在和不明的力量角逐，這種“曲”是強大的張力，不是屈服在地下，而具有無限上升的力量。然后是“直”。人要在這個世界上注冊自己的意義，雖然有曲折，但是他昂然的生命，永遠向著“直”而發(fā)展。“直”是充滿圓融的和諧境界，它鼓舞著人們，不放棄這永恒的企盼。神秀的遺言所彰顯的正是中國圣賢的自立精神。
君子不器
立大人之氣象，還需精心護持，這涉及到中國哲學“養(yǎng)”的思想。
孔子說：“君子不器�！本硬皇且粋�“器具”，僅僅掌握一定的技能，具有一定的用處是不夠的，那是一種“物質(zhì)化”的人，君子是具有生命大智慧的人。中國哲學對知識和智慧有特別的區(qū)分�？鬃硬⒉缓鲆暼双@得知識的必要性，知識可以幫助人了解事物之特征。但此知識是形式之知識，不能代表人心靈的氣象�？鬃映郊冃问降闹R節(jié)文，關(guān)心道、仁，關(guān)心生命的大智慧，這智慧是人意志力的純化，是人對生命的洞悉，對天命的體認。孔子說：“知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庇终f：“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敝R只能解決“不惑”的問題，不能解決人生命的根本問題。所以孔子所說的進學過程，由“四十而不惑”到最終的“從心所欲，不逾矩”，不是知識的獲取，而是心靈境界的提升。中國哲學推重心靈的大氣象，轉(zhuǎn)局促為圓融，變捍格為和諧，棄低俗而慕高遠，不重在向外追求知識，而強調(diào)反己內(nèi)求，以生命的內(nèi)養(yǎng)為主要功課。
儒家哲學強調(diào)，圣賢的氣象不是由知識的推求得到，而是于“養(yǎng)”中轉(zhuǎn)出。儒家哲學提出“有恥且格”的恥感思想、“慎獨”的自律思想以及“吾日三省吾身”的內(nèi)省思想，這些思想，都不是理性的反思、知識的推證，而是心靈的陶養(yǎng)。孟子將養(yǎng)氣作為生命境界提升的唯一方法。孟子說：“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何謂浩然之氣？他這樣解釋：“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鄙狈Τ逐B(yǎng)，就會“餒”——如同一個饑餓的人，干枯而匱乏。人通過生命之養(yǎng)，養(yǎng)得充滿圓融，克服卑微和渺小，克服物欲和自私。中國哲學更強調(diào)，養(yǎng)氣是同于群體、合于天地的根本途徑�！暗虏还拢赜朽彙�，個體、群體、宇宙三者的和諧，是奠定在心性修養(yǎng)基礎(chǔ)上的。fo教以一切眾生皆有fo性的假設(shè)，來說明明心見性以實現(xiàn)和世界共通的可能性，而儒家則通過“誠”——真實無妄的澄明心靈來實現(xiàn)與世界的共通。誠者，天之道；誠之者，人之道。人歸于誠，就歸于性，歸于性，即通于群體，從而會歸于天地之性。正是在這個假設(shè)基礎(chǔ)上，儒家所說的胸次悠然、渾然與天地同體的境界才有可能實現(xiàn)。孟子說養(yǎng)氣可以“塞于天地之間”，正奠定在生命共通的基礎(chǔ)上。
養(yǎng)其根而俟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培植好生命之樹的根，才有可能等待它的果實；往生命的燈盞不斷加上油，才能指望生命之燈常明。這使我想到清代畫家石濤的一個重要觀點：“
嘔血十斗，不如嚙雪一團。”嘔血十斗，是技巧上的追求，是獲取知識的途徑；嚙雪一團，是精神上的超升。技巧當然是作畫之必備，但一個成功的畫家不能僅停留在技巧的追求上，而應(yīng)超越技巧，由技進于道。因為中國畫強調(diào)的是“心印”，繪畫的空間形態(tài)是心靈的顯現(xiàn)。導致繪畫成功的關(guān)鍵因素不是知識，而是智慧，是獨特的精神境界。所以，養(yǎng)得一片寬快悅適的心靈，就像石濤所說的吞下一團潔白的雪，以冰雪的心靈——毫無塵染的高曠澄明之心——去作畫，才能自創(chuàng)佳構(gòu)。他雖說的是繪畫，但與“君子不器”的哲學傳統(tǒng)是相合的。
與點之樂
“養(yǎng)”得一種心靈的大氣象，有了這種氣象，則可優(yōu)游回環(huán)，暢游生命之樂。
元代藝術(shù)家倪云林有一聯(lián)詩道：“喟然點也宜吾與，不利虞兮奈若何�！贝祟H有韻味。前一句說的是孔門之事�？鬃右蝗蘸偷茏娱e坐，子路、冉有、公西華等都“各言爾志”，有的愿去管理一個國家，有的愿去做一個禮儀官員等，而此時，曾點則在鼓他的瑟，聽孔子詢問，方舍瑟而言。他說：“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笨鬃勇犕晁脑挘叭欢鴩@曰：“吾與點也”。這天光云影的氣象、惠風和暢的格調(diào)、與天優(yōu)游的境界，感染了一位時值暮年的哲學家。這暮春季節(jié)的向往，簡直有王羲之蘭亭燕集的風韻。
下一句“不利虞兮奈若何”說的是項羽事。項羽作為一世英豪，當初引八千精兵北上，氣勢如虹。但卻在殘酷的楚漢之爭中，最后兵敗垓下，四面楚歌。月黑風高的一個晚上，中軍帳里，項羽飲酒數(shù)過，面對絕望的美人虞姬，一首悲愴的歌從他胸腔傳出：“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項羽自嘆是“天之亡我”，歷史學家則多認為他有勇無謀，而在藝術(shù)家倪云林看來，項羽缺少的正是那優(yōu)游回環(huán)的心靈境界，如此好勇斗狠，如此褊狹局促，焉有不敗之理！云林在此正是要突顯圣賢的氣象，一個器宇闊大，一個激進褊狹，其成敗不言自明。
中國傳統(tǒng)哲學對“圣賢氣象”非常重視。朱熹《近思錄》專列“圣賢氣象”一節(jié)，如其云：“仲尼：天地也；顏子：和風慶云也；孟子：泰山巖巖之氣象也�！北彼沃芏仡U儀態(tài)雍容，有人以“胸中灑落，如光風霽月”評之。程顥詩云：“云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時人不識余心樂，將謂偷閑學少年。”所彰顯的正是其心靈的“云淡風輕”。朱熹詩云：“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边@里所寫的，也正是他心靈的“天光云影”。涵容廣大，體露真常，了無滯礙，一任慧心流淌，正是所謂圣賢氣象的體現(xiàn)。
中庸是孔子所奉行的哲學原則，但孔子卻并不排斥狂狷。在他看來，狂妄的人喜歡進取，狷介的人往往奉行正道。他說：“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從我者，其由與？”這使我想到李白的“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蘇東坡的“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也想到春秋時那位泛舟五湖的賢達范蠡�？鬃舆@里所陳示的不是未來生活的安排，它與風乎舞雩的境界一樣，透露出的是從容瀟灑、無所羈絆的精神氣質(zhì)。據(jù)《孟子》記載：“有孺子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鬃釉唬盒∽勇犞�！清斯濯纓，濁斯濯足矣，自取之也�！边@里所包含的就有一份“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的情懷。圣賢的氣象中，洋溢著濃厚的樂觀格調(diào)。有位叫葉公子高的人問子路：“你的老師怎樣？”子路不知怎么回答，歸而告老師，孔子說：你就說，他這個人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鬃訒秤卧诘赖念I(lǐng)悟中、生命的體驗中。后代儒家有尋“孔顏樂處”的說法，孔子說顏回：“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而孔子自謂：“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逼鋵嵾@里透露出的不僅是安貧樂道的忍耐力，而且是一種幽深遠闊的生命情調(diào)�？鬃诱f：“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敝R的獲得是技能的，喜愛一種東西并為之奮進，是一種情感傾向的形成；而在傾心的對象中獲得快樂，這是生命的安頓、心性的超越。由知到好，由好到樂，其實正是氣象的提升。
中國先哲們的快樂哲學是一種獨特的宇宙人生體驗。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里特曾說：“如果幸福在于肉體的快感，那么就應(yīng)當說，牛找到草料的時候，就是幸福的�！笨组T的樂處，當然遠遠超越了物質(zhì)滿足所帶來的愉悅，同時也超越了德性原則滿足所帶來的快樂，而是一種“宇宙般的快樂”。個體生命渾然融于宇宙之中，覺自我與天地為一體，此時生命的短暫超越了，欲望的局限超越了，種種有限性的困擾煙消云散，從而會歸于天地之一氣。此時，一如陶淵明所說的：“俯仰終宇宙，不樂復(fù)何如。”孟子說：“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币驳莱隽诉@樣的大樂境界�！爸邩匪�，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仔細揣摩孔子這段關(guān)于“樂”的表述，可以發(fā)現(xiàn)，仁者壽，不是說生命的延長，自然生命并不一定能延長，而是人在宇宙中伸展自己。孔子以山靜為人生之蘄向，描畫的是一個生命宇宙的大和諧。
中國哲學關(guān)于圣賢氣象的學說，在今天仍然有其意義。氣象和境界，是人生命的智慧，是人所以自立的基礎(chǔ)。培植心靈的氣象，使我們的心宇更“大器”一點，雖未必要去成就圣賢，卻可使我們的生命更有意義。氣象的提升，可以幫助我們以從容的心態(tài)對待急速流轉(zhuǎn)的節(jié)奏，可以舒緩我們因激烈競爭所帶來的心理壓力，可以使人生的步子走得更堅實，并富有快樂的韻味。我們知道，在一個優(yōu)游的心靈中，月更明，風更清。
－－－－－－－－－－－好文章
有濃厚的書卷氣，應(yīng)該是某位教授的大作
－－－－－－－－－－－是一個真正的儒者!
－－－－－－－－－－－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叫人感觸良多，受益匪淺，中國儒家哲學是生命的智慧，是協(xié)調(diào)個體思維的小宇宙和自然界萬物萬象大宇宙的橋梁，是嚴肅快樂的人生歷程體驗，正如先生所說：＂自然生命是人在宇宙中伸展自己，是一個宇宙生命的大和諧。我們以從容的心態(tài)對待急速流轉(zhuǎn)的節(jié)奏，可以舒緩我們因激烈競爭所帶來的心理壓力，可以使人生的步子走得更堅實，并富有快樂的韻味。＂
月更明，風更清！
不知道先生近來，可有新的體會，見解，望先生不吝其教！
－－－－－－－－－－－好文章啊
－－－－－－－－－－－一道中國精神的文脈
－－－－－－－－－－－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受教了
－－－－－－－－－－－“嘔血十斗，不如嚙雪一團�！笨赐晁朴兴�，好文，學習了。
－－－－－－－－－－－自然生命是人在宇宙中伸展自己，是一個宇宙生命的大和諧。
－－－－－－－－－－－中國文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