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襄--望氣與直覺
五十年代和蔥玉兄（張珩)閑聊，他說起書畫鑒定有一個名詞日“望氣”，有時還在兩字之后加一個“派”字，是一個貶詞�！巴麣狻敝笗嬀磔S打開之后先觀望一下整幅的氣勢，也可以說是體會一下整幅作品所予人的印象或感覺。有的人過分重視這第一印象，是真是假，似乎已可定它個七八成，不再仔細觀察、研究作品的其他方面，于是就成了“望氣派”了。如此鑒定書畫當然是錯誤的，因為書畫的真?zhèn)伪仨殢脑S多方面來判斷，如筆墨、章法、流派、紙絹、題跋、款字、印章、裝裱、著錄等等，不勝備舉。怎么能只憑匆匆的一次觀望呢？不過話又說回來，像蔥玉這樣少年時期已是鑒定名家，藏有多件宋無名跡，他看書畫時又何嘗小先從“望氣”開始呢？只是望氣之后，對書畫的各個方面又進行仔細的觀察研究，最后才下真?zhèn)位虼嬉傻慕Y(jié)論。
我記得有一次榮寶齋舉辦藏品展覽，中有一軸標名元人無款絹地花卉，并未覺得如何重要。蔥玉兄卻搬了一個凳子坐下，對著那幅面凝沖觀看，看了又看，一言不發(f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在旁都等得有些不耐煩了。經(jīng)過這一次參觀，我才知道他對一件不甚重要的作品也用心琢磨，對重要的書畫自更不待言了。我曾問他為什幺對那幅畫看了許久．他說我想判斷它究竟是元人之怍，還是明人仿宋元的工筆花卉。不用說他坐在那里，許多幅存在腦海中的工筆花卉又一一顯影來幫助他做出認為比較正確的結(jié)論。當然如果他遇見一件開門見山、千真萬確的名家之作，雖可立即定為真跡，但還是會仔細觀看并牢記它的各個方面，即入腦海，作為標準。待再見到其他作品時，可供比較印證，鑒定知識就自然逐漸積累起來�！局嗅t(yī)里面的望神同出一徹，要從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逐漸積累感悟�！�
我從來不承認自己是收藏家。限于學識和購買能力，對價值高的文物如書畫、陶瓷、玉器、青銅器等，連看都不看。我只買些破爛家具和門類小而多、被人稱為“雜項”的故舊物品。它們一般不值多少錢，卻同樣可供研究、欣賞。但其中較為完整、精美的，我還是買不起。
我選購雜項常用“直覺”的方法，也就是憑看見物品的第一印象，凡直覺感到好的，只要力所能及，就會把它買下。它和“望氣”似乎頗為相似。不過鑒定雜項比鑒定書畫既有難處也有易處。難處在雜項之中包括許多小門類。古玩行一般把“竹、木、牙、角”器稱為雜項，其實fo像（不包括大型雕刻)、硯盒、石章、墨、漆器、銅鏡、銅爐、絲織小品等也都被歸入雜項。而當任何一個門類收集到一定的數(shù)量時，又可以自成一類。鑒定以上各類時都必須有一定的專門知識，也各有需要注意的方面。其易處則在鑒定雜項中任何一類都遠不及鑒定書畫那樣復雜，需要審查研究的方面那樣繁多，記憶中也需要有更豐富的知識積累。
我選購雜項往往僅憑直覺，只要覺得順眼，合乎個人趣味又力所能及就買下來，當時也不可能做任何審查研究。事后絕大多數(shù)都覺沒有買錯。例如當年購得有朱小松款的歸去來辭圖筆筒，有朱三松款的圓雕老僧，都覺得絕精，惟因偽作太多太多，不敢相信是真跡。直到后來見到上海博物館藏明墓出土的朱小松劉阮入天臺香筒，臺北故宮博物院的清官舊藏朱三松
荷葉式水盛兩件標準器，才證實筆筒和圓雕都是其跡。在《錦灰堆》壹卷和《自珍集》中都有詳細的文字介紹和圖片對比，這里就不再重復了。又如有一年承蒙天津文物商店許可觀看他們的庫房。四間房屋，順墻排滿分隔成五層的架子，擺滿漢藏fo像，一行行大的在后，小的在前，共約三萬件。我用了一整天，高爬梯、低趴地，從中選出了八件，除一件鎏金雪山大士像他們認為比較珍貴不出售外，我得到了七件。選時實在比直覺更為潦草、匆忙。七件都收入《自珍集》，似乎比過去用直覺買到的并不太差。
憑直覺買到手又覺得不好的也可以舉兩例。其一是雕填花鳥紋黑漆盤。皮胎，底面有磨露胎質(zhì)處，確實相當舊。但正面的花紋疑是近人后刻，有如瓷器的“后掛彩”�；y制作采用十分簡單的鉤劃后上色漆的作法，不是鉤后填色漆的真正雕填。它雖可作為舊器后加工的實物，但并無欣賞價值。我也將上述看法寫入說明，見《自珍集》。
另一件是腹內(nèi)有吳邦佐戳記的銅爐。憑直覺覺得不錯，后感到兩耳造型與全器不協(xié)調(diào)。經(jīng)老友博大卣先生過目，認為是清代或更晚的仿制品。傅老曾手拓古器物超過十萬件，資深且經(jīng)驗豐富，所言值得重視。我也把上述的認識寫入“自珍集"說明中。
直覺和英文的Taste有近似之處，中文往往譯為“趣味”、“鑒賞力”、“審美力”。也有人認為Taste的好壞，即審美力、鑒賞力的高下是天生的。我并不以為然，但不可否認和自幼的家庭環(huán)境、耳濡目染、師友熏陶有密切關(guān)系。
直覺的正確性和靈敏性是可以培養(yǎng)的，是跟著個人學識的增長而提高的。舉例來說，我在“錦灰‘堆”中講到看見惠孝同兄的畫桌，情不自禁地向他求讓。當時的直覺受乾隆風格的支配。約一年后買宋牧仲的
紫檀大案，明式家具的神韻已在直覺中占主要地位。只因這段時間內(nèi)經(jīng)常去魯班館，從匠師們那里學到不少知識。反言之，如果不用心學習，提高自己的欣賞水平，就會停滯不前。倘交往、接觸均為庸俗、低下的人和物，自己也會受到沾染而喪失高雅的情趣和鑒賞力�！局嗅t(yī)里面的直覺也一樣，隨著臨床經(jīng)驗累積而成�！�
以上對望氣、直覺說了一通，都極為膚淺，未能脫離老生常談。我實在說不出什么具體有效的方法可以提高鑒定力，供對收藏、鑒賞初感興趣的朋友參考，惟有慚愧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