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熟有一座山，叫做虞山。虞山有一座寺，叫做興福寺。興福寺有一把年紀(jì)了，大約一千五百來歲。寺內(nèi)山坡上有一片竹林。竹林的特點是竹林里有一條曲徑。曲徑的特點是曲徑被一個唐人寫進(jìn)了詩歌。詩歌的特點是到現(xiàn)在還非常動人和流行。我曾經(jīng)好幾次聽見父母們教導(dǎo)幼兒背誦這首唐詩。有一次居然是在麥當(dāng)勞快餐廳。這首詩歌我也記得，便是唐人常建的：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萬籟此皆寂，惟聞鐘磬音。字是宋人米芾寫的。米芾湖北人，出了名的任性和瘋狂。有潔癖，好奇裝異服。性情滲透了筆墨，字是又詭異又憨厚，漂亮得出奇！
今年四月的一天，我就住在這首美麗的詩歌里面。清早起床，推開房門就是竹林。走在竹林的曲徑上，梳著頭發(fā)，根根發(fā)絲都飄向遠(yuǎn)方：唐朝和宋朝。忽然發(fā)現(xiàn)，美麗的東西是橫截面，一旦美麗便永遠(yuǎn)美麗。真正的美麗決不隨著時間線性移動。美麗是不老的。
興福寺的茶是興福寺的，
茶樹就生長在興福寺后面的山坡上。沏茶的水也是興福寺的，是一眼天然的
泉水。水杯是最普通不過的玻璃杯。水瓶也是一般常見的塑料外殼的水瓶。水瓶上用油漆寫了號碼。油漆已經(jīng)斑駁，暗中透著滄桑，不知沏了多少杯茶了，也不知有多少人喝了興福寺的茶了！我成了其中的一個。我平日不怎么喝茶。為了睡眠，下午是尤其不喝茶的。來到興福寺的下午，我破例喝茶了。一杯接著一杯。沒有別的原因，就是因為茶香。無須精致茶具的烘托，沒有禮儀儀式的引導(dǎo)，這是一種明明白白的清澈和香甜。能夠享受一次這種清澈和香甜，還管睡眠做什么。
入夜，聽慧云法師講經(jīng)。古老的寺廟，偏偏有年輕的小當(dāng)家。二十來歲的慧云法師，相貌還沒有徹底脫去男孩子的虎氣，談吐卻已經(jīng)非常圓熟老道，可以舉重若輕地引領(lǐng)我們前行。很自然的，人在這種時候就有了要求進(jìn)步的愿望，就能坦坦然然地說話。不過我不知道自己進(jìn)步了沒有，這是需要時間才能夠證明的。可以肯定的是，要求進(jìn)步總比不思進(jìn)取的好。努力了總比不努力的好。努力至少是一種健康的姿態(tài)。
夜深深，在寺內(nèi)緩緩散步�？达L(fēng)中低語的古樹，看樹葉滑落潭水，看青苔暗侵石階，看夜鳥夢囈巢穴，看回廊結(jié)構(gòu)出種種復(fù)雜的故事，看老藤椅凝思深夜的含蓄，看時間失去滴答滴答的聲音，看僧人們的睡眠呈現(xiàn)一種寺廟獨有的靜寂。
看細(xì)細(xì)的茸毛在皮膚上悄悄生長，皮膚的質(zhì)感因此變得柔和而華麗；看身體的條條曲線向著靈魂蜿蜒，欲念因此變得清晰；看你的眼睛里面有我的眼睛；看你的笑意包含著我的笑意；看你心情覆蓋了我的心情；什么都看得見。朋友們和我自己，在這一段時間里，都變得很透明和很簡單。不思不想，無憂無慮。所有的牙齒，都曾經(jīng)被煙垢污染，不記得何時有過今夜的燦爛。一笑，就有月光閃爍。這月光注定會溫暖日后漫長的生活。這就是興福寺的月亮！
興福寺的月亮是世界上惟一的月亮。因為它有興福寺。它有興福寺生長了千年的自然環(huán)境和人文環(huán)境。還有興福寺的院墻作為我們獲得某種特定感受的保障。興福寺的月亮不是單純的月亮，是成了精的月亮。是我們的月亮。因為我們已經(jīng)是成年人了。
我在新疆遇見過又大又圓清澈如水的月亮，可它的背景是沙漠。那種月亮像假的。你就是無法把它當(dāng)真。點了篝火，一夕狂歡。狼狽的是天明之后的灰燼和殘酒。那種月亮更適合失戀少女，行吟詩人，偷香竊玉者，野外科技工作者和深受聲名富貴所累的成功者。不是我。而我，真是喜歡興福寺的月亮。從離開興福寺的那一刻起，我的等待就已經(jīng)在悄悄蔓延。我會耐心地等待再一次的緣分和機會，能夠再去興福寺住幾日。到了晚上，就出來曬月亮。
一九九九年七月六日漢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