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力紅博士訪談之二
丁。耗趯χ嗅t(yī)學的思考中,特別重視一個“道”字,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您是從“道”入手,從很深的層面上對中醫(yī)學的現代化問題進行了深刻的思考。請您給大家談談您的看法。
劉力紅(以下簡稱劉):好的。我們知道,現代科學研究的范圍主要限于物質世界,對精神世界的東西涉及并不多,所以,唯物主義肯定物質是第一性,精神是第二性。那么,這個物質世界又是屬于一個什么范疇的東西呢?這一點我們可以暫時放下,而先來看一看古人對這個世界的劃分。在古代有這么一個“形而上與形而下”的區(qū)別,“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所以,世界就分一個形而上,一個形而下,一個道,一個器。什么是器呢?器就是有形質的東西,有結構的東西,所以,叫做形而下。很顯然,現代科學所探討的物質世界,就是這個形而下的器世界。所以,現代科學所探討的范疇就是這個“形而下”的范疇。那么,什么是形而上呢?有形之上的東西,那當然就是無形的東西了。這個無形的“形而上”的東西,就稱之為道。道世界的東西是否就是精神世界呢?這個問題還有待三思。但,至少在范疇上有相近的地方。
上述的這個區(qū)別,關鍵在于“形”!端貑枴防锩鎸@個“形”有很具體的描述,那就是“氣合而有形”,或者說“氣聚而成形”。形是怎么構成的呢?氣聚而成形,氣合而有形。氣聚合以后就可以構成有形質的東西,形而下的東西,器世界的東西。那么,氣還沒有聚合以前呢?這是一個什么狀態(tài)呢?顯然這就是一個無形的,形而上的狀態(tài)。所以,按照上述的這個劃分,現代科學討論的領域,實際上是氣聚合以后的這個領域。比如物理學,她探討物質的結構、物質的組成。因此,就有基本粒子這樣一個概念。物質是由什么構成的呢?由分子,分子又由原子,原子又由原子核、電子,后面又有質子、中子、介子,介子后面又是什么呢?是夸克!夸克是現代科學目前所發(fā)現的物質最微細的結構,盡管它很微細,但,它仍屬于形而下的這個層面。
前面我們談到現代科學的研究領域大概屬于“形而下”的范圍,也就是“有”的范圍。那么,中醫(yī)呢?中醫(yī)屬于一個什么范圍呢?很顯然,她既有形而上的成分,又有形而下的成分。她是道器合一的學問。所以,《老子》也好,《內經》也好,都強調要形神合一,形氣合一,要形與神俱。所以,中醫(yī)所探討的,既有夸克以前的東西,又有夸克以后的東西。
中醫(yī)是不是一門道器合一的學問,這一點有太多太多的證明,就以五藏而言,在五藏的心、肝、脾、肺、腎中,我們不難發(fā)現,它有一個很重大的區(qū)別,就是肝、腎、脾、肺都有一個月旁結構,而心沒有這個結構。“月”這個部首,《說文》把它歸在“肉”部,“肉”當然是有形質的東西。所以,古人對肝腎脾肺的定位是非常明確的,它屬于形而下這個范疇,屬于一個形器結構。那么,心呢?心就不同了,它沒有這個“肉”部,也就是說它沒有這個“形器”,它是形而上的東西,而非形而下的東西。五藏的這個定位,不是一個簡單的定位,不是一個輕松的定位,實在的,它是對整個中醫(yī)的定位,是對整個傳統(tǒng)文化的定位。這個定位我們也可以從五行的聯系中去認識,像金、木、水、土這些都是有形有質的東西,這些東西都是往下走的,因為它有一個重量,都受萬有引力的作用,都屬于器的范圍。而火呢?惟獨這個火,我們很難用形質去描述;惟獨這個火,你放開后它是往上走的,難道它沒有重量?難道它不受引力作用?這就是所謂的“形而上”,這就是道。
現在我們知道了,中醫(yī)光講肝、腎、脾、肺行不行呢?不行!還要講心。所以,中醫(yī)肯定是一門既講形而下,又講形而上的學問。那么在這兩者之間有沒有一個輕重的區(qū)別呢?這個答案也是很明確的。我們看一看《素問•靈蘭秘典論》就可以知道,《論》中說:“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君主”意味著什么呢?我想大家應該很清楚的。而《靈蘭秘典論》的另外一段話,也很值得引出來供大家參考:“凡此十二官者,不得相失也。故主明則下安,以此養(yǎng)生則壽,歿世不殆,以為天下則大昌。主不明則十二官危,使道閉塞而不通,形乃大傷,以此養(yǎng)生則殃,以為天下者,其宗大危,戒之戒之!”從這個五藏的關系,從這個十二官的關系中,我們可以看到,傳統(tǒng)文化、傳統(tǒng)中醫(yī),雖然的確是道器合一的統(tǒng)一體,雖然,它強調要形氣相依,形神合一,但是,總的側重卻在道的一面,神的一面,氣的一面。所以,她是一門以道御器,以神御形,以形而上御形而下的學問。
有關上述這個側重的問題,我們還可以用一個更實際的例子來說明,就是醫(yī)生的等級!秲冉洝防飳⑨t(yī)生劃分為兩個等級,即上工與下工。上工指的是非常高明的醫(yī)生;下工呢?當然就是非常普通,非常一般的醫(yī)生了。上工、下工怎樣從更內在的因素去加以區(qū)別呢?《靈樞》在這方面給出了一個很具體的指標,就是“上工守神,下工守形”。神是什么?神是無形的東西,屬于道的范疇,屬于形而上的范疇,上工守的就是這個。換句話說,就是能夠守持這樣一個范疇的東西,能夠從這樣一個層面去理解疾病,治療疾病,那就有可能成為上工。反之,如果守持已經成形的東西,從形而下的這樣一個層面去理解疾病,治療疾病,那只能成為一個下工。所以,《素問•四氣調神大論》說:“是故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亂治未亂,此之謂也。夫病已成而后藥之,亂已成而后治之,譬猶渴而穿井,斗而鑄錐,不亦晚乎!”守神就是治未病,未病就是尚未成形的病,在未成形的時候你拿掉它,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嗎!等成形了,甚至等它牢不可破了,你再想拿掉它,那就不容易了,那就會吃力不討好。
任何疾病的發(fā)生都是從未病到已病,從未成形到已成形。按照西醫(yī)的說法,就是任何一個器質性的病變都是從非器質性的階段發(fā)展而來。在非器質性的階段治療是比較容易的,而一旦進入器質性的階段,治療就困難多了。因此,為醫(yī)者不但要善于治病更要善于識病。疾病在未病的階段,在未成形的階段,你能否發(fā)現它,截獲它,使它消于無形。像扁
鵲望齊侯之色一樣,病還在皮膚就發(fā)現了,在皮膚就進行治療,應該不費吹灰之力。而張仲景為侍中大夫王仲宣診病,提前20年作出診斷,并提出相應的治療措施。這就是見微知著的功夫,這就是防微杜漸的功夫。等到晚期癌癥了你才發(fā)現它,又有多少意義呢?
目前現代醫(yī)學的診斷技術從總體上來說還是處于診斷已病的水平階段,也就是說這個診斷技術再先進,也只是診斷出那些已成形的病,對于未病,對于尚未成形的病,現代的診斷還無能為力。但是,到了基因診斷,檢查嬰兒,甚至胎兒的基因,就能發(fā)現將來的疾病,到了這個階段,就應該是知未病了。所以現代醫(yī)學從總體上說,還是向傳統(tǒng)中醫(yī)這樣一個方向發(fā)展。
現在大多數人對中醫(yī)的認識,都是從已病的這個層次上去認識,都是從形而下的這個層次去認識。從這個層次上去認識中醫(yī),當然覺得中醫(yī)處處不如西醫(yī)。我經常打一個比方,比如一個心梗的病人,心梗發(fā)生了,你會往哪個醫(yī)院送呢?是往中醫(yī)院送,還是往西醫(yī)院送?我看100個人會有100個人要往西醫(yī)院送,也許就是張仲景再世,他也會建議你送醫(yī)科大附院,而不送中醫(yī)學院附院。憑著這個,搞西醫(yī)的人個個挺胸抬頭,搞中醫(yī)的人個個垂頭喪氣,以為中醫(yī)確實糟糕,自己入錯了行。如果這樣比較,那中醫(yī)確實不怎么樣,要甘拜下風。但是,如果我們換一個角度去思考,我治的這個病人,我治的這個冠心病,根本就不發(fā)生心梗,乃至根本就不發(fā)生冠心病,我是使它不發(fā)生,你是發(fā)生了以后去救治,這兩個如何比較呢?對社會,對國家,對家庭,對患者個人,哪一個更有利益?我想100個人里,也會有100個人是贊成我的。如果我們從這樣一個角度去比較,也許我們就會有信心。中醫(yī)講究治未病,張仲景在《金匱要略方論》的開首就指出“上工不治已病治未病”,我們這門醫(yī)學的出發(fā)點,它的宗旨是治未病,是未渴而穿井,未斗而鑄錐。可現在許多人偏偏要在已病的行列跟西醫(yī)較勁,搞什么中醫(yī)急救醫(yī)學,這就叫做不自量力,這就叫做以已之短擊人之長?识┚范T錐,你怎么可能和現代的速度相比呢?
所以,上面這個問題是一個十分嚴重的問題。中醫(yī)是這樣的一門醫(yī)學,它整個地是偏向于形而上的一面,是以形而上統(tǒng)形而下,是以治未病統(tǒng)治已病。而我們現在卻在完完全全地用形而下的眼光去看待它,把它當作一門完完全全的形而下的學問,治已病的學問。我們提倡科研,提倡現代化,提倡現代中醫(yī)教育,完全就是用現代科學這個“形而下”的篩孔去對中醫(yī)進行過濾,濾過去的是“精華”,是可以繼承的東西,濾不過去的東西,就是“糟粕”,就要揚棄掉。大家想一想,這個通不過篩孔的部分是中醫(yī)的哪一部分呢?必定是形而上的這部分。對上述問題我們思考清楚了,我們就會發(fā)現,原來我們所采用的現代教育方式,我們所采用的現代中醫(yī)教育路子,只是一條培養(yǎng)造就下工的路子!
大家也許不會同意我的看法,認為這太偏激。但是,我們需要解釋,為什么用這個模式培養(yǎng)出來的學生對中醫(yī)沒有多少信心?為什么臨床醫(yī)生碰到一點困難不在中醫(yī)里想辦法,而急著上西藥?中醫(yī)里有許許多多的辦法,不是開兩劑藥就了事。除了時代造成的客觀因素外,我們怎么去解釋當前中醫(yī)的這個現狀?我想原因不外兩個,一個就是教育上、傳承上出了問題;一個就是中醫(yī)自身的問題?墒牵灰覀兓仡櫄v史,看一看這些有成就的醫(yī)家,我們就會發(fā)現,問題并不出在中醫(yī)身上。